我的“清华北大”——献给别离了四十年的母校
一个人的成长和立身之地若是在自己亲爱的祖国,那么,这个人受教最多最好的母校,便是自己应该心仪和珍爱的“清华北大”。
(一)
在我的祖国,有一方热土叫湘西,在我的湘西,有一河牵挂叫峒河,在我的峒河,有一湾不舍叫大田湾。峒河之畔,大田湾里,有我的青山绿水,有我的青春韶华,有我眷恋一生的“清华北大”。
我的清华在湘西,我的北大叫吉大。吉首大学,我装在心窝窝里的母校,整整四十年,热不退、温不降、色不变、味不改。
(二)
母校,我长肉长骨的家园。
1980年8月底,未满十六岁的我第一次投入母校怀抱里的时候,高考体检表上的记载是身高1.47米、体重34公斤。在那个许多人都吃不饱饭的年代,对一个两岁多就失去父亲的穷孩子,对一个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只靠母亲一人养活的家,能活下来已经要千恩万谢苦命操劳娘的不离不弃,留在记忆深处的便是饿。那种饿,不是忘了吃、不好吃、不爱吃,现实版偶尔发生,有回数,最终有办法解决的那种饿,而是不仅没有红苕饭、萝卜饭吃,甚至连有盐无油的野菜饭都没得吃,最艰难的时候,没吃早饭等天黑,没吃晚饭等天亮的那种无法可想、无可奈何和没有不挨饿希望的那种真饿和硬饿。
记得有一年春荒时节,家里已无任何可吃的东西,早上没吃饭,下午姐姐去左邻右舍家也未借得粮食,全家晚饭未吃,饿着睡着了,正在梦里吃着香喷喷白米饭的我,被娘叫醒。忽明忽暗的煤油灯下,娘把一碗冒着热气的野菜端到床头,递到我的手上。我知道,娘又连夜从田里扯来一种家乡人叫鸭脚板(野生芹菜)的野菜,用红锅子(即无油着)煮熟,撒上盐,当饭吃,虽然清苦,但硬吃下去,可以减饿保命。
油灯下,四个睡意朦胧的孩子,眼鼓鼓地望着手端油灯、又黑又瘦的娘,一口一口地咬着那难嚼难咽的野菜饭……夜光里,一生辛苦操劳的寡娘,愁戚戚地看着边咬边吃、又饿又困的我们,一滴一滴地流着那似痛似疚的扎心泪……
娘用她的坚韧不屈,让作为儿子的我饿着活了下来,饿到了高中毕业,活到了十五岁半,然后把这个发育不全、面黄肌瘦的儿子,送进了吉首大学,让那个不怕坏人、不信恶鬼,只担心饿饭的少年,投入了他第二个“娘”的怀抱。
那时的吉首大学,国家对所有的学生都包吃包住,每月有17.5元的生活费,每个男生每月供35斤大米(女生供34斤)。和我一样许多贫困家庭的学生,吃不饱饭,身高不达师范生身高标准(男1.55米、女1.50米),因未满18岁而被破格入学的孩子,一个个便有了放开肚皮顿顿饭饱的幸福生活。几十年了,还想念那时的早餐馒头,又白又胖,热乎乎、软和和、香喷喷,一望口水咽,一咬满嘴香,一呑浑身酥,让贪吃能吃的我常常肚皮吃得涨鼓鼓得了,嘴巴还不知道饱,最多的时候,二两一个的馒头,我一口气吃过七个半。还有中饭晚饭,那四两一块的白米饭,白白鲜鲜,方方正正,颗粒粗壮,香气扑鼻,口感润软,最多的时候,我一餐吃过四块半。有一次,还胀得怕撑断肠子了不敢再走动,躺在床铺上摸了一个中午的肚皮。
正吃成长饭的我,平均下来,每个月基本上能消化五十多斤饭票,国家的定量不够,也有弥补的办法,家里卖粮添点,同学友情送点,再加每月11.5元的菜票(每天可用4角),如果每餐只买5分钱一份的白菜或萝卜等素菜下饭(少买或不买2角5分钱一份的肉吃),省出的菜钱还可兑换成饭票。那个年代,对于饿着长大的穷人家的孩子,吃饭不叫美食,因无食可挑,不饿就是幸福,吃饱便是硬道理。就这样,三年下来,1.47米的我长高到1.70米,68斤的体重增到120多斤,连高中同学三年里若未见,再见都难认出。
母校吉大,让一个个穷孩子能免费吃饭三年四年、不再怕饿的母校,我的第二个亲娘,让我在不再饿饭中长肉长骨,从一个又瘦又矮、又黑又丑的乡里娃,长成了手粗脚壮、肩宽腰硬的男子汉。
(三)
母校,我长知长智的乐园。
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农村孩子的从小不仅饿饭吃,而且饿书读,甚至饿到你见书就想偷的地步。
那个年代,课外读物叫连环画,《鸡毛信》《地雷战》看了一遍又一遍,书翻旧了翻烂了还在翻。农村学校少有图书馆(室),校內仅有的读物就是课本,课本里的内容也大都是红色文化。记得小学一年级语文书上的第一课不是拼音,而是红色标语,初中一年级语文的第一课也是一首红诗,至今我还能背出几句“西湖的碧波漓江的水,比不上韶山冲里的清泉美,毛主席就是那引泉人,浇得花也红来叶也翠……”读到高中了,还不知道莎士比亚是个人名还是一种食品。有爱情描写、影响青春期情愫的《红楼梦》《第二次握手》之类的小说还属于禁书,想看还得躲到厕所里去偷偷看,好书买不到,只能借来用手抄存。
那时候,农村学校骨干老师大都是民办教师,这些老师撑起了当时的农村教育,教书育人、尽心尽力,有苦劳更有功劳。但一腔热血和学富五车是两个概念,农民身份、中小学文化,早晚田间劳作,白天到校上课,其教学效果可想而知。加上贫下中农管理学校,学生在校的大部分时间是搞劳动,经常是一学期一册的课本,还未教得一半就到放寒暑假了。学得好没好没关系,小学升中学不要考试,中学升大学也是推荐,反正不比谁有文化知识,只比谁根正苗红。在这样特殊年代特定环境中长大的我们,因贫穷无书可读,在校多劳动书读不多,所学所得十分有限。
幸好刚上高中,便遇恢复高考,让我等不会拼音,不懂外语,连26个字母大小写都分不清的农村娃,矮子里面拔高子,变成了四邻八寨、众人稀罕的大学生。 1980年,我以语文64、数学37、英语7,政治81、历史70,地理60,总分319分(超线9分)的成绩,投入了母校吉首大学的怀抱,开始我梦寐以求的大学生活。
当时,彭秀模、彭秀枢等一批由右派平反重返讲台的教师老当益壮,枯木逢春,生命勃发,似乎想把二十年没得上的课全部上给我们;丁畅松、刘敦钢、李德珍等中年教师年富力强,如春浪翻堤,激情四溅,恨不得把被文革压抑了十多年而未得讲的知识全部传授给我们;张和宇、胡炳章、唐生周等比学生大不了多少的青年教师们,才华横溢、亦师亦友,用他们青春的活力和对事业的热爱,一天一天地培育和影响着我们。就连年过八十的沈(从文)老,1982年来校访问时,也只进到我们的教室里为大家鼓劲,让我们在那个不会追星的年代,为此而自美自诩了很久很久。
大学的生活轻松而充实。上午,教室里你可以如痴如醉;下午,图书馆内你可以闭目静思;饭后,运动场上你可以汗流浃背。好学的你,可以穿越时空同司马迁、曹雪芹交流思想;善思的你,可以同巴尔扎克、托尔斯泰隔洋谈心。从小学没学好的拼音、到中学还没弄懂的逻辑,从必修的古代汉语、到选修的美学概论,从不懂的知识、到缺少的品行,母校里都有得学。母校,让我们由少年而青年,由贫瘠到富足,由天真无知变得成熟明理。
校团委经常组织文体活动,参加了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登山比赛和双脚发抖的万米越野跑,只取得25名和108名成绩的我,知道了锻炼的重要性。于是,只有200米跑道的运动场,每天又多了一个自觉跑步的身影。这身影,在马王中学的泥巴球场上打过篮球,在昂洞中学下面的乡路上练过长跑,再到现在峒河岸边,每天不少的万步行。
那时的大学提倡勤俭办校,师生能做的劳动大都分配到各班去完成。扩建运动场需要挖土,新建图书馆需要填坑……每一次劳动,都让你收获到劳动的幸福和艰辛,悟苦知惜爱,勤劳益一生。养成了坐不住的习惯的我,长时间不劳动就心慌,上周双休回家,还一个人挖土、一个人浇水,在家乡的山坡上,造了一片共26株,由柚子、樱桃、板栗等品种构成的果树林。
(四)
母校,我长心长情的学园。
拥有便应珍惜不弃,得益便应感恩不忘。虎有森林,鸟有树巢,鱼有水域,蚓有土穴。一辈子,人的想法很多、追求很多、诱惑也很多,但是,归根结底,只有属于自己的才是真实的,只有能够拥有的才是最好的。牛津有魅力,剑桥有风范,清华令人向往,北大被人慕羡,大千世界,学府成千上万,但是在一个知恩知孝的儿子心中,娘身就是那最美丽的学园,最迷人的圣殿。
1980到1983年,三年的大学生活,母校留给了我许许多多的刻骨铭心。
1980年冬天,大一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,碰上百年难遇的冰冻,坐在考室的我因为换洗的袜子湿了未干,光着脚,全身抖着坐在座位上候考。预备铃响后,两位监考老师走进来,一位老师拿着试卷站在讲台上注视着全班,一位走拢来检查位桌内有无资料时发现我没穿袜子,便问道:
“这么冷的天,你不穿袜子。”
“都洗了,没太阳晒干。”
“凉从脚上起,冷久了会感冒的。”
“不怕的,从小冷习惯了。”
几句简短的师生对话之后,这位老师继续他的检查,查完走到讲台上,与那位同事耳语几句,便走出了教室。
开考铃响,我们低头动笔答卷,正进入状态时,负责检查位桌的老师又来到我的座位边,没有舞弊行为的我,疑惑地抬起头,望见老师手里拿着一双新袜子,递到我面前。
“快穿上,莫凉着。”
“谢谢老师,多少钱?”
“不要钱,老师买了送你的,快穿上,好好考试。”
那年的冬天确实很冷,第二天冰冻了客车停运,许多同学鞋上绑着草绳从吉首走回花垣、保靖。
那年的冬天真得很暖和,一个至今不知姓名的监考老师用他的一个善举,不仅温暖了我一辈子,而且让当了一辈子老师的我,从骨子里不嫌弃穷学生,无论学生家境贫寒还是殷实,长得乖丑,成绩好坏,我都努力地践行着一视同仁,平等相待。
师恩洗涤心怀,生情憾动灵魂。因为家贫,18岁以前的我从未有庆贺生日的记忆,亲人未陪我过个,朋友也未陪我过个,自己也未为自己过个。1982年的古历十月十三是我的18岁生日,我准备晚上在食堂多打一份2角5分的肉,自庆一下。没料到,那天下午,从教室回宿舍,刚走到大门口,就见一群学生向我奔来,一个个边跑边喊:
“彭老师,生日快乐!”
“彭老师,年年十八岁!”
“彭老师,我们饿饭了!”
“彭老师,给你贺生,归你请吃客吃饭………”
拉着手不肯放的学生叫彭永南,家住人民电影院。
吊住肩膀不下来的那个叫黄鹏,调皮捣蛋,平时都是一口笑脸。
一见面就嚷饭吃的那个叫王双燕,听话乖巧,时任班上的学习委员。
还有那个拄着拐棍也想往我身边挤的学生叫朱朝暾,从小患小儿麻痹症造成脚瘫的他,很机灵,骨子里很要强的一个励志少年。实习期间,我们几位实习老师组织全班同学去小溪秋游时,他顾虑会拖累大家,想不参加这个活动。我便鼓励他说:“朝暾好角色,一定要去,若是碰上不好走的地方,老师负责背你。”结果,他硬是自己借着拐杖走完全程,不仅感动了我,也感动了全班,后来的他还创造了拄着拐杖能打乒乓球、打篮球的奇迹。从吉首大学毕业后,专业能力出众的他成为了湘西第一个证券分析师,之后又被州公安局破格录用,我们也成了几十年的好朋友,现在又成了他在州民中读书的女儿的老师。
吉首一中,初109班,52天的实习,实习结束离别时的许多同学泪奔不止,不舍手牵,本已从灵魂深处触动了我。一次闲聊时无意间对生日的透露,未曾想到,相别一个多月后能有这样的欢聚相见。24位学生能自发相邀,饿着肚子,从吉首一中结伴步行到吉首大学,来给一位实习老师过他的18岁生日。此情此景,让从小因穷受屈,常被人瞧不上的我,第一次收获了当老师的幸福、荣耀和尊严。好的开头便是成功的一半,第一届学生用他们的清纯无邪、天真可爱,坚定了我终生从教的信念,而且为了这份信念,我经受住了一次又一次的生活洗礼,经受住了一个又一个人生考验。
(五)
母校,我长品长性的神地和圣殿。
一个人的圣地,不在于山水的秀丽景胜,不在于建筑的宏大典奇,不在于人气的繁华喧叹,而在于那时那地,那事那情是否令你彻骨铭心,溶入了你的血肉和灵魂,铸成了你的品性和精神,温暖和激励了你的一生。
母校教给了我吃苦的精神。
第一站马王中学6年,学校地处偏远,离县城一百多华里,当时一没通车,二没通电,三无墟场,吃菜靠自己下地种,烧柴靠自己上山砍,备课上晚自习靠煤油灯,想给家里的老母亲寄点钱,来回要走几个小时的山路,翻过一座叫杉树凹的大山,赶到山那边的龙山里耶街或保靖比耳场的邮局才能完成。当时的我,凭着“别人祖祖辈辈当农民,天天起早贪黑,又苦又累都活得好好的,我当老师,衣食无忧,又不要日晒雨淋,还有什么活不下去的”的自我宽慰坚持下来,工作得以心定神安。
母校教给了我斗命的劲头。
第二站昂洞中学8年,上厕所都要带着菜刀防身的我,带着护校队的师生,将一个劫持女生到校外草坪上欲行不轨的流氓(俗称“烂儿”)扭送到公安机关,使那个已被脱掉上衣的受害学生化险为夷,保住了师生身心平安。
母校教给了我斗难的意志。
第三站保靖职专5年,工作欠方法的我曾被三十多位老师联名告状,遭此打击的我工作上没有打退堂鼓,硬是让一所有六十多位老师,只剩一百多个学生的学校起死回生,学生数增加到700多人,生机再现,学校得到了发展。
19年的农村教育经历,再到县城15年、州府6年,整整四十年。从一线语文教师、班主任到教务主任、副校长、校长,从普通中学到职业中专,从民办到公办,从保靖最偏远的农村中学到全州相对优质的省级示范校,一路走来,离不开组织的培养,领导的关爱,同事的抬举,朋友的帮助,还有对手的警示。临近退休的我,既未评上正高职称,也未荣获特级教师,最对不住母校的是到雅思当校长,未按规办好相关手续而受过处分。
四十年了,母校!
母校,我是你失败了不会去流泪的孩子。离开你之后,我遭受过失恋的打击,接到女友断交信的那天,我对着几位怕我难受的同事举起了酒杯,一句“为我的失恋干杯”自嘲,便把酒一饮而尽,当时,硬是未流一滴眼泪。借酒浇愁为怯懦,借酒助兴方硬汉,此后几十年,我坚持做到了滴酒不沾。
母校,我是你吃亏了仍然长不大的孩子。当老师时骂过校长,当校长时骂过县领导的我,因为年轻气盛,任性妄为,被人赞赏有限,受人不屑有多。现在的我,虽然改了许多坏习,学会了理解、忍让和包容,但依然喜形于形,怒表于声,永葆本色,仍然不善伪装、掩饰和欺骗。几十年里,我失去(或者说少得到)的似乎许多许多,但是我保住了心灵的真实,守住了做人的尊严。
母校,我是你跌倒了还要往前走的孩子。被不法青年威胁伤害,安全临危;被一些同事误会猜疑,产生矛盾;被上级依规检查处理,声誉减损……品过了当校长的艰难,悟到了为人师的不易,仍然能听从组织的召唤,不忘教育人的初心,不跳巢,未改行,一心为师不离本行,终身从教没丢正业。
母校,四十年了!
母校,我不是你最听话最乖巧的学生,我只是一个肯偷偷地想娘的儿子。从毕业到现在,我多次一个人悄悄地走进母校,在那已长得更大更茂盛的桂花树下,望着我们坐过的教室和窗户,默念着李运池、张京江、李宗林、刘绍健等一个个同学的名字……
母校,我不是你最帅气最风光的学生,我只是一个不想给娘抹黑的儿子。离娘四十年,我没有见利变成蝇,见势变成了狗,我是吉大的儿子,行得端,走得正,一直没有丢过娘的丑。
母校,我不是你最出名最有为的学生,我只是一个努力为娘守节的儿子。我是娘养育长大的儿子,没有长成院士专家、高官财阀,但没有穿着娘买的衣裳,端着娘给的饭碗、住着娘送的房子,而又嫌娘穷嫌娘丑,讲娘不好,更没有变成那种吃饱了娘喂的奶,反过来咬娘乳头的坏孩子。
四十年的时时牵挂,算不算一场真爱;花甲人的恋恋不舍,算不算一种忠贞;一辈子的念念不忘,算不算一场膜拜。让你受教最大最深,得益最多最好,温暖和成就了你一生的母校,算不算得上世界上最顶尖的学府,算不算得是你心中最亲最好的娘?!
吉首大学,我亲爱的母校,我不是您的最佳,您却是我的最好,在我心窝窝上的情超清华,义胜北大。
(作者系吉首大学中文系1980级校友,现任湘西州民族中学校长)